老家姑妈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桂花树，方圆几十里也只此一棵，据上辈人说很有年头了。那棵树比我们小区的大许多，长得很茂盛，到了开花时节，密密麻麻的金黄色小花一簇一簇地怒放着，香气四溢。随着阵阵秋风，那香气迎面袭来，使你不自觉地深深呼吸，心情立马愉悦了许多。有一年桂花开的时候表姐出生了，姑父就给表姐起了个小名叫桂花。
我小的时候因父母在勘探队工作，流动性大，就把我留在了老家大伯家生活了几年，直到七岁才离开。那时我经常去邻村姑妈家住，每次去表姐对待我就像亲弟弟一样，其实她只比我大九个月，但显着比我大了许多。我总是屁颠屁颠地跟着她割草，刨芋头，拾麦穗，不管我怎么淘气，她从不对我发脾气。表姐打小的时候话就少，文静，长相俊秀，那时就有几户人家去说亲。有时大人拿她打趣说：“桂花，给你说个婆家吧。”她总是拉着我的手离开，嘴里小声地说：“俺跟俺弟呆一坨。”就当时我脑海里也只有一种想法：长大了和俺姐呆一坨过。
离开老家后虽然回去过不少次，但见到表姐只有两次。
第一次是十八岁高中毕业下乡之前。那是中秋节的第二天下午，我来到了姑妈家。表姐正准备去浇园，我进了院子就大声喊“姐”，直愣愣地朝她冲过去。表姐愣了一下才认出我，惊喜半天说不出话来，但很快躲开了我，回头朝屋里喊道：“娘！俺弟来了。”待她回转头来已经眼泪汪汪。姑妈出来寒暄几句后嗔怪地说：“周天念叨你兄弟，兄弟来了掉什么泪的？”说得表姐脸通红，扭过头去说：“俺弟，你屋里坐吧，我浇地去。”说着就走了。我还和小时候一样喊着“姐，我跟你去”和姑妈打了个招呼就跑了。
和表姐一起浇了一上午菜园，自己家的并不多，有好些是本村几位五保户的。表姐干活很利索，一点不像文静性格的姑娘。当中休息时，表姐还像小时候一样帮我洗脸，当我们面对面站着，她帮我擦胸前的汗时，那神情让我觉到了异样呵护。
听说表姐帮五保户干活已经好些年了，缝洗糨晒样样干，两个表哥都在矿上上班家境阔绰些，表姐时常给五保户送些吃的。这在当时是非常先进的典型，大队、公社，甚至市里都是有名的。我曾问，“姐，你干嘛帮着人家干那么多活？”表姐淡淡地说：“这些有年人年轻的时候为咱村出了力了，现在年纪大了，咱年轻人不问谁问？大家都帮着点，队里就不犯难了。”
在姑妈家住了两天，临走前一天下半夜，我被一阵磨声吵醒了。我起身朝窗外望去，那是怎样一幅美景：十六的皓月，照得院子里如白昼一般；皎洁的月光下，表姐正在推磨，一圈一圈，磨盘随着脚步有节奏地发出呜——呜——的声音。我定神看了许久许久，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有些多余，生怕破坏了这有声有色的静谧画面，但心中却禁不住萌动一种冲动，实在忍不住小声喊了一声：“姐——。”北方的中秋夜比南方清冷许多，我哆嗦着跑出屋和表姐一起推磨，表姐不时地往磨眼里加高粱，偶尔看我一眼然后急忙低下头去，走两步，再抬起头，仰起脸来微微笑一下，洋溢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幸福表情。
第二天一早我带着表姐为我烙的煎饼上路了。表姐一直送我到村头。我回身想说几句客气话，却没说出来，有些哽咽。表姐眼泪汪汪地看着我。这是一张非常漂亮的脸，眉宇清秀，非常水灵的一双大眼睛，小巧玲珑的鼻子，棱角明晰的嘴唇，不是很白皙但很光洁的面颊。
这就是几十年来留在我脑海里表姐的形象。
第二次见到表姐就是今年中秋节了。
姑父和姑妈早已去世了，两个表哥也都住到城里去了，我也早已听说表姐嫁给了城市的一个革命干部，只是这次回来才听说表姐把姑妈的家做成了乡里的敬老院。
整个房的方位没变，还是院门朝南。但过去的土围墙已经换成了砖墙，屋也换成了砖瓦屋，院子地面铺的是路面砖。桂花树还在，磨盘还在，水井已经被封了。
院子里有几个老年人在闲聊，我刚想问，就听身后有个声音说：“这是谁呀？”我转过身来，正是表姐。我们姐弟俩都喜出望外，任由幸福的泪水肆意地流淌。毕竟五十多岁了，表姐已经不再是花容月貌，岁月的沧桑无情地刻画在脸上，但这张脸仍然是和蔼可亲的。
表姐告诉我，两个孩子都有了自己的家，不愁吃穿。她在城里闲着无聊，就和乡里商量着办了这个敬老院。
“现在地也被征得没剩多少了，很多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，家里的老人总得有人照顾。现在不是说要和谐嘛，得让最底层的人吃饱穿暖，老有所依，老有所养才行啊。再说，俺又没有大能耐，能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呗。”表姐说。
中秋的夜里，我和表姐聊了许多，发现表姐是一位没有坏习气的传统妇女，心底豁达而宽容，充满了慈爱。“做自己该做的，别想着人家怎么回报你。”
“桂花树还开花吗？”我问。
“开，怎么不开的？开得还是那么旺。人都得如桂花一样，不要讲究什么外相，得有香气，那香气醒人啊。”
香气醒人！我没问表姐确切的表达是什么，但我想我已经理解了。
家住的小区里也栽了许多桂花树，每年中秋节前就开始闻到沁人心脾的花香，浓烈的时候就像浸在了花海里。今年也许气候有点乱，桂花竟然到了农历八月底才开，不免让中秋节失掉了一点气氛。虽然晚开了，还是一如既往地争相怒放。我仔细端详桂花：花朵很小，米粒似的，几十朵一簇，有黄色的，称为金桂，有白色的，称为银桂。站在花跟前，深深吸一口气，闭上眼睛……
是啊，香气醒人啊。（顽 石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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